去年夏天我在离巴黎几法里以外的塞纳河边,租了一所小小的乡间住宅,每天晚上我都到那儿去睡觉。没过几天我就认识了我的邻居,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是我见到过的最奇怪的人。他是一个老资格的划船爱好者,而且是一个狂热的划船爱好者,一年到头都在河边,一年到头都在河上,一年到头都在河里。他一定是降生在一条小船里,而且可以肯定他将来也一定会死在最后一次划船中。

一天晚上我们在塞纳河边散步,我要他讲几段他在水上生活中的奇闻轶事给我听听。顿时他精神百倍,眉开眼笑,口才也好了,几乎变成了一个诗人。他心里有一股强烈的爱,压倒一切,不可抗拒,这就是对塞纳河的爱。

“啊!”他对我说,“这条在我们身边流着的河给我留下多少回忆啊!你们这些住在大街小巷里的人,不会懂得一条河是什么。然而请您听一个渔夫念念这个词儿吧。对他来说,这是神秘的、深邃的、未知的东西,是充满海市蜃楼和幻境的地方,到了夜间在那里可以看见许多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可以听见许多没有听见过的声音,到了那里像经过墓地似的会莫名其妙地直打哆嗦,那儿确实是墓地中最阴森可怕的墓地,只不过是没有坟冢罢了。

“陆地对一个渔夫来说是有界限的,而在没有月亮的黑夜里,河流却是无限的。一个水手对大海决不会产生这种感觉。不错,大海经常总是冷酷的、凶恶的,但是它叫喊、咆哮,它是光明正大的。而河流却是沉寂的,不讲信义的,它无声无息,永远默默地流着,流着,而河水的这种永无休止的流动,对我来说,比大西洋的惊涛骇浪还要可怕。

“梦想家们相信在大海深处隐藏着许多蔚蓝色的地方,淹死的人在大鱼中间,在奇异的森林和水晶般的洞穴里滚动。河里只有漆黑的深渊,死人在淤泥里腐烂。不过朝阳初升,河水闪闪发亮,两岸芦苇沙沙响着,水波轻轻荡漾,这时候河又是美丽的。

“诗人(2)在谈到海洋的时候,曾经说:

啊,波涛,多少悲哀的故事你们知晓!

跪倒的母亲们惧怕的深邃的波涛啊,

在涨潮时你们把故事互相倾述,

而这正是在黄昏你们朝我们涌来时

声音变得那么哀伤绝望的原因。

“嗯,波涛号叫着叙述的那些凶险的悲剧固然凄惨,但是我相信,纤细的芦苇用无比温柔的声音悄悄述说的故事一定还要凄惨呢。

“但是既然您要我讲几段往事,我就给您谈一件我十年前在这儿遇到的一件奇怪的事吧。

“那时节我和现在一样住在拉丰大婶的房子里,我的一个最好的朋友路易·贝尔内,住在河下游,两法里外的C村(3),如今他已经放弃了划船运动,放弃了享乐人生和不修边幅,进入了行政法院。那时候我们每天在一起吃晚饭,有时在他家里,有时在我家里。

“一天晚上我独自一个人回家,感到相当疲乏,费劲地划着我那条挺笨重的船,在夜里我总是使唤它,是一条十二尺长的游艇。划到那边,铁路桥前面两百米左右的芦苇岬角附近,我停了几秒钟歇口气。天气非常好。皓月当空,河水闪闪发光,空气宁静、温和。这种安静的气氛把我吸引住了;我心里想,在这个地方抽一斗烟一定非常舒服。说到做到,我抓起船锚扔到河里。

“小船顺流往下淌,等到链子放完以后就停住了。我尽可能舒舒服服地在后面的那张羊皮上坐下。四下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只不过偶尔仿佛听见河水轻轻拍打河岸的声音,轻得几乎感觉不到。我看见一簇簇长得比较高的芦苇,样子非常古怪,有时候好像在动。

“河上十分安静,但是我觉得周围那种异乎寻常的寂静打动了我的心。所有的小动物,青蛙和癞蛤蟆,沼泽里的这些夜间活动的歌手都沉默了。突然间在我右边,离着很近有一只青蛙呱呱叫了起来。我猛然一惊,它不叫了,又什么也听不见了。我决定抽烟斗来散散心。虽然我烟瘾大得出名,奇怪的是我不能抽;刚抽了两口,我就感到恶心,只好作罢。我开始哼起曲子;我自己的声音使我受不了,于是就在船里面躺下来,望着天空。我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但是小船轻轻晃动,很快地就使我感到不安。在我的感觉中就好像它一会儿偏向左,一会儿偏向右,轮流地碰撞两岸。接着我相信有一个人或者是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轻轻地把船向河底拽,拽下去又把它托起,让它重新落下来。我仿佛是在暴风雨中颠簸。我听见周围有声音,于是一下子蹦了起来。河水闪闪发光,一切都静悄悄的。

“我明白了,是我的神经有点紧张,我决定离开。我拉链子,船开始动了,后来我感到一股阻力,我使劲拉,锚拉不动,它钩住了水底的什么东西,没有办法拉起来。我重新再拉,还是不行。于是我划动双桨,把船转过来,船头朝着上游,来改变锚的位置。没有用处,锚还是纹丝不动。我一气之下,拼命地摇链子。仍旧不动。我垂头丧气地坐下,开始考虑我的处境。这条链子不可能弄断,也不可能和船分开,因为它非常粗,而且钉牢在船头上一块比我胳膊还要粗的木头上。不过,天气一直非常好,我心里想,用不着等多久,一定会遇上一个渔夫,他会来帮我忙。事到临头我反而平静了。我坐下来,终于能够抽烟斗啦。我有一瓶朗姆酒,两三杯下肚,对我的处境也付之一笑了。天气很热,大不了我就在露天过上一夜。

“冷不防船舷上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我吓了一跳,从头到脚出了一身冷汗。毫无疑问这是一段顺流而下的木头,但是这已经把我吓得够呛了。我重新又感到神经紧张,十分不安。我抓住锚链,绷紧全身肌肉,拼命地使劲。船锚咬得很牢。我精疲力竭,重新又坐下。

“可是河面渐渐盖上了一层浓厚的白雾,雾很低很低,贴近水面蔓延,因此我立起身来,看不见河水,看不见我的脚,也看不见我的船,但是我还能看见芦苇的顶梢,看见再远一些整个儿被月光照成淡白色的平原,那高耸到天空中的一大块一大块黑斑,那是意大利白杨。从脚一直到腰部我好像裹在一片白得出奇的棉花里,许多离奇古怪的想法纷至沓来。我想到有人趁着我看不见我的船,想爬上船来。我想到被这片浓雾笼罩的河水里充满了怪物,它们在我周围游着。我感到说不出的不舒服,太阳穴箍紧,心怦怦跳得透不过气来。我昏了头,想泅水逃跑。但是转眼间这个念头又吓得我直打哆嗦。我想象着自己在这片大雾里盲目地游着,迷失了方向,在无法避开的水草和芦苇里挣扎,吓得呼哧呼哧喘气,既看不到岸,也找不到我的船,甚至好像还感到两只脚被什么拉住,往黑乎乎的水底里拽。

“事实上至少要逆水游五百米,才能到达一个没有草和芦苇的地点,安全上岸;十之八九我会在这片雾里辨不清方向,最后淹死,虽然我的水性很好。

“我试图开导自己。我感到我有什么都不怕的坚强意志,但是除了意志以外,我还有别的,也正是这个别的东西使我感到害怕。我问我自己可能怕什么呢,我那个勇敢的‘我’嘲笑我那个胆小的‘我’,我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充分认识到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有两个‘我’在对抗,一个愿意,一个反对,双方轮流占上风。

“这种莫名其妙的、愚蠢的害怕越来越强烈,最后变成了真正的恐怖。我一动不动地待着,睁大眼睛,支着耳朵,我在等待。等的是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但是它一定非常可怕。我相信当时如果像常常遇到的那样,有一条鱼跳出水面的话,肯定会把我吓得不省人事昏过去。

“然而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最后终于勉强把我丧失的理智又恢复了。我重新拿起朗姆酒瓶,一大口一大口地喝。

“这时候我有了一个主意,我连续转身,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使出全身力气叫喊。等到我嗓子完全喊哑了以后,我注意地听。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条狗在叫。

“我又喝了几口酒,在船底伸直身子躺下来。我就这样待了也许一个小时,也许两个小时,毫无睡意,睁着两只眼睛,周围都是噩梦般的幻象。我不敢起来,可是我又非常想起来。我一分钟一分钟地拖延。我对自己说:‘好,起来!’可是我害怕,不敢动一动。最后我小心翼翼地抬起身子,好像弄出一点声音都会影响到我的生命安全。我从船边望出去。

“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世上能见到的最美妙、最惊人的景致。是幻想中的仙境,是远方来客谈起而我们不相信会有的那种幻象。

“两小时前飘浮在水面上的雾渐渐退去,堆积在河岸上。河面完全暴露出来,每一边河岸上形成了一排连绵不绝的雾山,有六七米高,在月光下像白雪那样晶莹发亮。因此除了夹在这两排白山中间的闪闪烁烁的河水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在我的头顶上是又圆又大的月亮,在带点蓝色和乳白色的天空中照耀着。

“水中的小动物都醒了。青蛙发疯般呱呱叫着;声音洪亮的癞蛤蟆时而在右边,时而在左边,朝着星星发出短促、单调而忧郁的音符。奇怪的是我不再感到害怕。我处在如此离奇的景色之中,甚至连那些最奇怪的自然现象都不能使我感到惊奇了。

“像这样继续了多长时间,我不知道,因为我最后昏昏沉沉睡着了。等到我再睁开眼睛,月亮已经落下,天上都是云。河水凄凉地啪啪作响,风呼呼地吹,天又黑又冷。

“我把剩下的朗姆酒喝光,然后打着哆嗦谛听沙沙的芦苇声和阴森可怕的河水声。我张大眼睛看,但是还看不见我的船,甚至把手放到眼前也看不见。

“然后浓厚的黑暗渐渐消退。猛然间我感觉到有一个影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闪过,我喊了一声,有人回答,原来是一个渔夫。我叫他,等他过来以后,我把我遭到的不幸讲给他听。他于是把他的船和我的船并排靠在一起,我们俩一同拉链子。锚还是拉不动。天亮了,阴沉沉,灰蒙蒙,飘着雨花,非常冷,正是那种会给您带来忧愁和不幸的天气。我又看见另外一条船,我们叫它。划船的那个人和我们一起用力,锚渐渐地松动了。它升起来,但是很慢很慢,带着一样十分沉重的东西。最后我们看见那个东西了,黑乎乎的,我们把它拉到我的船上。

“原来是一个老妇人的尸体,脖子上还吊着一块大石头。”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以《在小船上》的篇名发表于一八七六年三月十日的《法兰西公报》,作者署名:吉·德·瓦尔蒙。一八八一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泰利埃公馆》。

(2) 这个诗人指十九世纪法国浪漫主义诗人雨果(1802—1885),文中的几句诗引自他的作品《黑暗的海洋》。

(3) 本书作者从一八七一年夏季起,和朋友莱昂·封丹共同在巴黎西北郊阿尔让特依的塞纳河边租房子,从事划船运动,这儿提到的C村,很可能指克罗瓦西和夏图,因为这两个村庄就在阿尔让特依的下游,相距两法里。一个女雇工的故事(1)1

天气非常好,农庄里的人吃中饭比平常吃得快,一吃完就下地去了。

女雇工萝丝一个人留在宽敞的厨房里。壁炉炉膛里,在那盛满热水的锅子底下,剩下的一点火也渐渐熄灭。她不时地舀锅里的水,不慌不忙地洗着餐具,偶尔停下来,望望从窗外射进来、落在长桌上的四四方方的两块阳光,窗玻璃上的缺点毛病都在这两块亮光上显得一清二楚。

三只胆子很大的母鸡在椅子底下寻找面包屑。家禽饲养场的气味,牛圈里发酵的热气,从半掩着的房门钻进来。在炎热的中午的寂静中,可以听见公鸡的啼声。

姑娘干完手上的活儿,又抹桌子,打扫壁炉,把洗干净的盆子放到餐具架上;餐具架很高,在厨房尽里头,靠近那座嘀答嘀答声音很响的木壳钟。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感到有点昏头昏脑,有点气闷。她望望发黑的土墙,熏黑的屋梁,屋梁上挂着蜘蛛网、熏鲱鱼和一串串的洋葱。接着她坐了下来。长久以来,踩结实的泥地上曾经有多少东西洒上又于掉,在这炎热的天气里,蒸发出一股陈腐的气味,熏得她很不舒服。在这股气味里还混杂着放在隔壁那间阴凉的屋里凝结奶皮的牛奶的酸味。然而她还是想跟平时那样缝缝补补,但是没有力气,于是走到门口去透透气。

在灼热阳光的抚爱下,她心里甜滋滋的,浑身上下都感到十分舒服。

门外的那堆厩肥不断地冒出微微的蒸汽,闪闪发光。母鸡在厩肥堆上打滚,它们侧身躺着,用一只爪子扒扒,寻找虫子。那只公鸡高傲地立在它们中间,不时从它们中间选中一只,一边围着转,一边发出咯咯咯的召唤声。被选中的母鸡懒洋洋地立起来,不慌不忙地接待它,曲下腿,用翅膀托着它,然后抖抖羽毛,把尘土抖掉,重新又躺在粪堆上,这时候公鸡叫着,计算着自己得到多少次胜利。一处处院子里的公鸡都在回答它,倒好像它们从一个农庄向另一个农庄在发出爱情比赛的挑战。

女雇工望着那些鸡,心里什么也没有想。接着她抬起头,那些开着花的苹果树好像一个个扑了粉的脑袋,完全是白的,亮晃晃的把她的眼睛都照花了。

有一匹马驹子高兴得发了狂,突然间在她面前奔过去。它沿着栽着树的水沟来回跑了两趟,后来猛然停住,回头张望,仿佛感到奇怪怎么只剩下它一个。

她也想奔跑,需要活动。同时她又恨不得躺下来,伸展四肢,在这静止的、暖和的空气中休息。她犹豫不决地走了几步,闭着眼睛,全身沉浸在纯粹兽性的舒适里。然后她慢腾腾地走到鸡棚里去找鸡蛋。一共有十三个鸡蛋,她拾起来,带回来放在碗橱里。厨房里的气味又叫她感到不舒服,于是她出去走到草地上去坐坐。

被树林围绕着的农庄的园子好像睡着了。黄色的蒲公英在草丛里,像一盏盏亮闪闪的小灯,草很高,颜色是一种鲜绿色,一种春天的崭新的绿色。苹果树的影子在树根边蜷缩成一团;房屋的草顶微微地冒着热气,仿佛是马棚和干草仓里的湿气在透过茅草蒸发掉。屋脊上长着剑形叶子的鸢尾。

女雇工来到敞棚底下。敞棚里放着大车等各种车辆。旁边的沟里有一个很大的坑,绿油油的,开满了紫罗兰花,香气四溢。在沟沿上,可以看见田野,在长着庄稼的广阔平原上有一片片树林,一群群干活儿的人,离得很远,看上去小得像布娃娃,还有像玩具一样的白马,拖着儿童玩的犁,后面有一个像手指头那么长的小人推着。

她从干草房抱了一捆麦秸,扔在这个坑里,坐在上面。后来她还感到不舒服,于是把捆着的麦秸解开,摊平,然后枕着两条胳膊,伸直两条腿躺了下来。

渐渐她闭上眼睛,在一阵很舒服的懒洋洋的感觉中昏昏欲睡。她甚至真的要睡着了,忽然感到有两只手碰到她的胸部,她一下子蹦起来。原来是男雇工雅克,一个个子高高、体格健壮的庇卡底人,近来一直在追求她。他这天在羊圈里干活儿,看见她躺在阴凉地方,便蹑手蹑脚走过来,屏住气,两眼闪闪发光,头发里还带着几根碎干草。

他打算吻她,但是她跟他一样结实,给了他一个耳光。他假装求饶。于是他们并排坐下,亲切地聊天。他们谈到天气好,对收庄稼有利,谈到来年收成肯定不错,谈到他们的主人,一个正直的人,然后又谈到邻居,谈到当地所有的人,谈到他们自己,他们的村子,他们的童年,他们的往事,他们离别已经很久也许永远不会再见面的父母。她想到这件事,心情非常激动;他呢,有他的打算,他向她挪近一点,贴紧她,这时候他浑身战栗,充满了情欲。她说:

“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妈了,像这样分开真叫人难受。”

她双眼出神,望着远处,穿过空间,一直向北,望到了那边,她抛弃在那边的村庄。

他突然又搂住她的脖子吻她。但是她朝他脸上使劲打了一拳,打得他鼻血哗地往外流。他站起来,走过去把头靠在树上。这时候她心肠软了,走到他跟前,问道:

“打痛了吗?”

但是他笑起来了。没有,不要紧,不过她一拳头正好打在中间。他低声说:“好家伙!”他怀着钦佩的心情望着她,因为他心里产生了敬意,产生了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爱,对这个如此结实的高个儿姑娘开始有了一种真正的爱。

血止住以后,他向她提议去转一圈;他害怕如果再这样并排待下去,还得挨她粗大的拳头。她像晚上在林荫大道上散步的那些未婚夫妇一样,主动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她对他说:

“雅克,你那样瞧不起我,不应该。”

他不同意。不,他不是瞧不起她,而是爱上了她,就是这么回事。

“那么,你愿意跟我结婚吗?”她说。

他犹豫不决,后来在她出神望着远方的时候,他斜着眼睛看看她。她双颊红润饱满,宽阔的胸脯在印花棉布的短衫里高高地耸起,肥厚的双唇非常鲜艳,脖子几乎是裸露的,上面布满细小的汗珠。他感到欲望又控制了他。他把嘴凑近她的耳朵,低声说:

“是的,我很愿意。”

她于是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吻他,吻的时间那么长,以致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从这时起,在他们中间开始了那个永恒的爱情故事。他们在偏僻的角落里调情;他们在月光下草垛后面约会。他们用他们钉着钉子的大皮鞋在饭桌底下给对方的腿上留下了许多乌青块。

后来,雅克对她好像渐渐感到厌倦了;他躲着她,几乎不再跟她讲话,也不再找机会和她单独相会。因此她心里充满了怀疑,十分担忧。过了不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起初惊慌,后来愤怒,而且怒火一天比一天高,因为她怎么也找不到他,他千方百计地回避她。

最后,有一天夜里,农庄里的人都已经睡了,她穿了衬裙,光着脚,悄悄出去,穿过院子,推开马棚的房门。雅克睡在他的几匹马的上面,一只铺满干草的木箱里。他听见她来了,假装打呼噜;但是她爬上去,跪在他旁边,不停地推他,一直推到他抬起身子。

他坐好以后,问:“你要干什么?”她气得直打哆嗦,咬紧牙,说:“我要,我要你娶我,你答应过跟我结婚的。”他笑起来,回答:“哎呀,凡是发生过关系的姑娘都要娶的话,那还得了。”

但是她扼住他的喉咙,把他按倒,使他没法挣脱,然后她一边掐住他的喉咙,一边贴近他的脸,大声嚷道:“我肚子大了,听见没有,我肚子大了。”

他透不过气来,吁吁喘着。他们两人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在寂静中待着不动,只有一匹马从草料架上扯干草,然后慢慢嚼着的声音打破这黑夜的寂静。

雅克明白她的力气比他大,只好结结巴巴地说: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娶你。”

但是她已经不相信他的诺言。她说:

“你立刻让教堂公布结婚预告。”

他回答:

“我立刻就去。”

“向天主发个誓。”

他犹豫了几秒钟,打定主意,说:

“我向天主发誓。”

她于是松开手,再没有说什么,就走了。

她有几天没有机会跟他说话,马棚的门从那以后每天夜里都锁着,她怕事情闹大,不敢大肆声张。

后来,有一天上午,她看见另外一个男雇工进来吃饭。她问道:

“雅克走了吗?”

“走了,”那个人说,“我代替他。”

她哆嗦得那么厉害,以致不能把汤锅从铁吊钩上取下来。等到大家都去干活儿后,她上楼来到自己的屋里,怕别人听见,把脸伏在枕头上哭。

在这一天里,她尽力打听消息而又不让人产生怀疑。然而她时时刻刻都在想着自己的不幸,甚至她相信看见每一个被她问到的人都在狡黠地笑。但是除了他已经完全离开当地以外,她什么也打听不出来。

2

对她说来,连续不断的苦日子从此开始了。她像机器一样地干活儿,根本不去想她是在干的什么活儿,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被人知道了,怎么办?”

这个摆脱不掉的念头时时刻刻纠缠着她,使她失去了思考能力,甚至于那件丢人的丑事,她都不去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她已经感觉到那件丑事来了,一天比一天近了,无法挽救,而且像死一样在所难免。

她每天早上起得比别人早得多;她有一块梳头用的碎镜子,固执地试着从这块碎镜子里看自己的腰身。她急于想知道今天会不会让人看出来。

在白天,她时常放下手上的活儿,从上往下看看她的大肚子,是不是把围裙顶起来了。

一个月一个月过去了。她几乎不再说话,有人问起什么事的时候,她也听不懂,张皇失措,眼光迟钝,双手颤抖,这种情况使得她的主人说:

“我可怜的姑娘,近来你怎么变得这么笨啊!”

在教堂里,她躲在柱子后面,再也不敢去忏悔;因为她非常害怕本堂神父,相信他有一种超人的力量,能够一直看到别人的内心深处。

在饭桌上,她那些同伴的眼光如今会使她吓得昏过去,她总是疑心被那个放牛的孩子发现了,他早熟而又阴险,一双发亮的眼睛老是盯着她。

一天早上,邮差交给她一封信。她从来没有接到过信,因此心里十分慌张,不得不坐了下来。也许是他写来的吧?可是她不识字,心里发愁,对着这张用墨水写满字的纸,抖个不停。她把它塞在口袋里,不敢把自己的秘密托付给人。她干着干着活儿常常会停下来,长久地望着这几行行距相等的字,末尾还有一个签名,她心中有点儿盼望能够突然一下子看出信里的意思。又是着急,又是担心,她几乎发了疯,到最后决定去找小学校长;他让她坐下,听他念:

我亲爱的女儿,来信特地通知你,我的病情很重;我请我们的邻居当蒂老板代笔,要是可能的话你就回来一趟。

你亲爱的母亲的代笔人

村长助理塞萨尔·当蒂

她没有说一句话就走了;但是,等到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两腿发软,立刻瘫倒在路边;她在那里一直待到天黑。

回来以后,她把家里的不幸告诉了农庄主人,他答应让她回去一趟,而且愿意回去多久,就回去多久,还答应找一个打短工的姑娘来替她干活儿,等她回来再雇用她。

她的母亲病重垂危,就在她到家的那天死了;第二天萝丝生了一个怀胎七个月的男孩,瘦得只剩下一副可怕的小骨头架子,叫人看了直打寒噤;而且他好像时时刻刻都感到疼痛,因为他那双可怜的像蟹爪似的没有肉的手一直在痛苦地抽搐着。

然而他还是活下来了。

她说她已经结了婚,但是不能自己带孩子;她把他留在邻居家里,他们答应好好照顾他。

她又回来了。

但是,从这时候起,在她长久以来受到伤害的心里,仿佛一线曙光似的升起了一种陌生的爱,对她留在家乡的那个瘦弱的小东西的爱。而这种爱甚至成了一种新的痛苦,一种每时每刻都感到的痛苦,因为她和他分开了。

最使她感到痛苦的是她强烈地需要吻他,抱他,让自己的肉体感到他的小身体的热气。她夜里睡不着,整天在想他;到了晚上,活儿干完以后,她坐在壁炉前面,像那些思念远方的人一样,眼睛直瞪瞪地望着炉火。

人们甚至开始谈论她,说她一定是有了爱人,跟她开玩笑,问她:他是不是漂亮,个子高不高,有没有钱,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受洗礼?她常常逃走,去独自一个人哭,因为这些问题像针扎似的使她感到难受。

为了忘掉这些烦恼,她开始拼命地干活儿。她老念着她的孩子,想方设法要为他多攒些钱。

她决定努力工作,使别人不得不增加她的工资。

她渐渐地把周围的活儿都揽了过来,使得一个女雇工被辞退了,因为自从她一个人干着两个人的活儿以后,那个女雇工就变成多余的了。她在面包上,在油上,在蜡烛上,在别人大手大脚喂鸡的谷粒上,在别人免不了总会浪费的牲口饲料上,她都精打细算。她花主人的钱好像花她自己的钱,非常吝啬。她善于做买卖,农庄的产品经她的手价钱就能卖高,而那些农民在出售产品时耍的花招她也都能识破,因此买进卖出,分配雇工的活计,计算食品,都由她一个人负责,不久以后她变成不可缺少的了。她对周围一切照料得非常好,因此农庄在她管理之下,变得兴旺发达。方圆两法里以内的人都在谈论“瓦兰老板的女雇工”;农庄主人也到处说:“这个姑娘可真是千金难买啊。”

然而,时间匆匆过去,她的工资却仍旧没有变。她的辛勤劳动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是任何一个忠诚的女雇工都应该做到的,被认为仅仅是热心的表示。她开始有点伤心地想,农庄主靠了她每个月都要多存下五十到一百个埃居(2),可是她每年仍旧不多不少,只挣二百四十个法郎。

她决定提出增加工资的要求。她三次去找她的主人,但到了他面前,谈的却是另外的事。她不好意思开口要求加钱,好像这是件丢脸的事。最后,有一天农庄主人单独一个人在厨房里吃饭,她局促不安地对他说,她希望跟他单独谈谈。他诧异地抬起头,两只手放在桌子上,一只手拿着刀子,刀尖朝上,另一只手拿着一小块面包,他盯着他的女雇工看。她被他看得心里发慌,她请求给她一个星期的假期,因为她有点不舒服,想回家去一趟。

他立刻就答应了,接着他也局促不安地补充说:“等你回来我也要跟你谈谈。”

3

孩子快八个月了,她已经认不出了。他变得白里透红,脸蛋儿圆嘟嘟,胖得就像一小包活的脂油。他的小手指头肉鼓鼓的,并不拢,慢慢地摇晃着,一看就知道他非常称心如意。她像野兽捕食似的疯狂地扑过去,那么猛烈地吻他,把他吓得哇哇直哭。这时候她也流泪了,因为他不认识她;而且他一看见他的奶妈,就立刻朝她伸出了双手。

然而第二天他就看惯了她的脸,他望着她格格地笑。她把他抱到田野里,伸直两只手举着他,发疯似的奔跑;她坐在树阴下,平生第一次打开了她的心房,尽管他听不懂,她还是向他倾吐她的悲伤、她的工作、她的操心、她的希望,她不停地用她那狂暴的、猛烈的抚爱折磨他。

她捏他揉他,替他洗澡,替他穿衣服,从中得到无限的快乐。甚至给他洗屎洗尿,她都感到幸福,倒好像这样亲密地照料他证实了她做母亲的权利似的。她常常望着他,感到奇怪他怎么会是她的。她一边把他抱在怀里摇,一边反复低声说:“这是我的小乖乖,这是我的小乖乖。”

她一路哭着回到了农庄,她刚到,她的主人就在他的屋子里叫她。她走进去,不知为什么既感到惊讶,又感到非常激动。

“坐在这儿,”他说。

她坐下,有好一会儿他们就这样并排坐着,两个人都觉得局促不安,胳膊搭拉着,不知放在哪儿是好;而且像一般乡下人那样谁也不看谁。

农庄主人是个四十五岁的大胖子,两次丧偶,性格乐观而又固执,他很明显地感到了拘束,这在他平日是不曾有过的。最后他下了决心,眼睛望着遥远的田野,吞吞吐吐,含糊其辞地说话。

“萝丝,”他说,“你从来没有想到过成家吗?”

她脸色白得像死人。他看见她不回答,继续说:

“你是个好姑娘,规矩,勤劳,节俭。娶你这样的妻子会发财的。”

她一直坐着不动,眼神慌乱,甚至不想弄懂他话里的意思,因为就像大祸临头似的,她脑子里一片混乱。他等了一秒钟,然后继续说:

“你看,一个农庄没有女主人总是不行的,哪怕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雇工,也不行。”

接着他闭上了嘴,再不知该怎么说了。萝丝望着他,心惊胆战,好像面前是一个杀人凶手,只要他稍稍动一动,她就会立刻逃走。

他等了五分钟,最后问道:

“怎么样,你同意吗?”

她露出一副傻乎乎的神情,回答:

“什么,老板?”

于是他突然说:

“当然是嫁给我了!”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随后又瘫倒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就像大祸临头似的。农庄主人最后不耐烦了。

“好,你说说,你还需要什么?”

她惊慌失措地看着他;紧接着,眼泪突然涌上来,她喉咙哽咽着,连说了两遍:

“我不能够!我不能够!”

“为什么?”他问,“好,别傻啦,我让你考虑到明天。”

他赶紧走了,办完这件使他十分为难的事,他如释重负,而且他相信到了第二天,他的女雇工一定会接受。这个建议对她来说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对他来说呢,是一桩极好的买卖,因为这样一来他就把一个女人牢牢地拴住了,而这个女人给他带来的收入肯定会比当地最丰盛的陪嫁要多得多。

况且在他们之间也不会有门户不当的顾虑。因为在乡下,人人差不多是平等的。农庄主人也像他的雇工一样干活儿,雇工变成主人也是常事。女雇工也经常当了女主人,不过这并不会给她们的生活和习惯带来任何改变。

萝丝这一夜没有睡。她一屁股坐在床上,甚至连哭的气力都没有,因为她是那样精疲力竭。她呆呆地坐着,连自己的身体都感觉不到,思想分散,好像有人用那种扯松羊毛床垫的工具在扯碎她的脑子。

不过她偶尔还能把支离破碎的思想集中一下;她一想到可能发生的事,就吓得心惊肉跳。

她的恐惧在不断增加;房子里鸦雀无声,一片寂静,厨房里的大钟每次慢悠悠地敲打着报告时辰,她都要吓出一身冷汗。她的思想混乱,可怕的幻象一个接着一个。蜡烛熄了。她的精神开始错乱,是乡下人认为自己中了魔法时会发生的那种难以理解的精神错乱,她需要离开,需要逃走,需要像海船避开风暴一样避开不幸。

一只猫头鹰叫了;她打了个哆嗦,立起来,双手从脸摸到头发,然后像疯子似的在全身上下摸着。她迈着梦游者的步伐走下楼,到了院子里。快要落下去的月亮在田野里洒下明亮的光芒,为了不让夜里还在外面游荡的小伙子看见,她在地上爬。她没有打开栅栏门,从沟沿翻出去,到了田野边上,她就出发了。她迈着有弹性的小快步匆匆朝前走去,不时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叫喊。她的长得异乎寻常的影子,躺在她身边的地面上,跟着她一同前进;偶尔有一只夜鸟飞到她头上盘旋。一处处农庄院子里的狗听见她走过,汪汪地叫着;有一条狗跳过壕沟,追过来想要咬她,但是她转过身,朝它喊叫,吓得它连忙逃走,钻到窝里,一声也不敢响了。

有时候一窝小野兔在地里嬉戏。但是这个奔跑的疯女人像发狂的狄安娜(3)似的过来了,胆小的动物于是四散奔逃,小兔子和雌兔子蜷缩在犁沟里看不见了。雄兔子撒开腿不停地飞跑,竖着大耳朵一跳一蹦的影子有时候映在沉落的月亮上。月亮已经落到世界的尽头,宛如一盏巨大的灯笼安放在天边的地面上,光芒斜射过来,照着平原。

星星在天空深处消失;几只鸟吱吱喳喳叫着,天开始亮了。这个姑娘精疲力竭,喘着气。太阳在一片紫红的朝霞中升起来,她停了下来。

她肿胀的双脚不肯朝前走了。但是她看到了一片水塘,很大的一片水塘,停滞的死水在新的一天的霞光反照下,红得好像血一样。她手按着胸口,迈着小步,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想浸浸她的两条腿。

她坐在草丛上,脱掉满是尘土的、笨重的鞋子,再拉掉袜子,把发紫的小腿浸在不时冒着气泡的纹丝不动的水里。

一股清凉舒适的感觉从脚跟一直升到喉咙口;她直愣愣地望着这片深深的水塘,突然感到一阵头晕,感到一股强烈的想把整个身子投进水里的愿望。那样一来,她的苦痛就可以结束了,永远结束了。她已经不再想到她的孩子;她需要安宁,需要彻底的休息,需要永无止境的睡眠。于是她立起来,伸着双臂,朝前迈了两步。水这时淹到她的大腿,她已经准备扑下去了,突然她的踝骨上感到强烈的刺痛,她不由得往后跳了一步。她发出绝望的叫喊,因为从她的膝盖一直到她的脚尖,叮满了一条条黑色的长蚂蟥,吸着她的血,膨胀起来。她不敢碰,吓得拼命叫喊。她的绝望的叫嚷声,引来了一个在远处赶着大车的农民。他一条一条地把蚂蟥捉掉,用草把伤口压紧,再用大车把这个姑娘一直送回到她的主人的农庄里。

她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后来在她起来的那天上午,她坐在门口,农庄主人冷不防地走过来,站在她面前。

“怎么样,”他说,“事情算决定了,对不对?”

她起初没有回答,后来因为他一直站着,目不转睛地盯住她,她才费劲地慢吞吞说:

“不,老板,我不能够。”

于是他一下子火起来了。

“你不能够,姑娘,你不能够,为什么?”

她哭起来了,一遍又一遍地说:

“我不能够。”

他凝视着她,冲着她的脸嚷道:

“这么说,你已经有情人了?”

她羞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说:

“也许是的。”

他脸涨得通红,一气之下,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啊!你还是承认了,你这个骚娘们!这个家伙是干什么的?一个臭要饭的,一个穷光蛋,一个流浪汉,一个饿死鬼?你倒是说说看,他是干什么的?”

因为她不回答,他继续说下去:

“啊!你不愿意……我来替你说出来,是让·博迪?”

她大声说:

“啊!不,不是他。”

“那么是皮埃尔·马丹?”

“不是他,老板。”

在狂怒中他把当地所有小伙子的名字都一个一个提出来。她否认着,神情沮丧,时刻不停地撩起蓝围裙的角擦眼睛。但是他是牛脾气,十分固执,一直不停地追问下去,就像猎狗闻到洞里有动物气味,整天挖个不停,非要把这个动物挖出不可。他突然一下子叫了起来:

“见鬼,是雅克,去年的那个雇工;他们说他常跟你说话,还说你们要结婚。”

萝丝喘不过气来,血往上涌,脸涨得通红。她的眼泪突然枯竭了;泪珠就像水珠落在烧红的铁上一样,在她的脸颊上一下子干了。

“不,不是他,不是他!”

“真的不是他?”那个狡猾的乡下佬多少猜到了一点真相,问道。

她忙不迭地回答:

“我可以向你发誓,我可以……”

她想要指着什么来发誓,但是又不敢提那些神圣的东西。他打断她的话:

“可是他常常跟着你到那些偏僻的角落去,每一顿饭他都盯住你看。你是不是答应他了,嗯?”

这一次她抬起头来望着她主人的脸。

“不,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我可以指着仁慈的天主向您发誓,如果他今天来求我,我也不会要他。”

她的态度是那么诚恳,以至于农庄主人犹豫起来。他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说:

“奇怪,这是怎么回事?你并没有遇到过什么不幸的事,否则别人也会知道的。既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个女孩子就不会拒绝她的主人的。看来其中一定有什么缘故。”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她已经痛苦得透不过气来。

他又问道:“你不愿意吗?”

她叹了口气,说:“我不能够,老板。”他一转身走了。

她以为摆脱了麻烦,这天白天剩下的时间她几乎可以说过得很平静。可是她感到周身乏力,劳累不堪,好像她代替那匹老白马,一大清早就被套在打谷机上,转了一整天。

她尽早地躺到床上,而且立刻就睡着了。

半夜里,有两只手在她的床上摸,把她惊醒了。她吓了一跳,但是立刻听出了农庄主人的声音,他对她说:“别怕,萝丝,我来找你谈谈。”起初她感到惊讶,后来他想往她的被窝里钻,她这才明白了他要干什么,于是浑身抖得非常厉害,因为她感到自己在黑暗里孤立无援,刚从梦中惊醒,仍旧昏头昏脑,而且全身裸露地躺在床上,那个想得到她的人又在身边。她当然不同意,但是她有气无力地抵抗着,一方面她自己还得跟自己的本能进行斗争,在天性纯朴的人身上本能偏偏特别强烈;另一方面她又得不到自己的意志力的保护,偏偏在性格迟钝柔弱的人身上意志力很不坚强。她的脸时而转向墙壁,时而转向外面,避免农庄主人强要她接受亲嘴的抚爱。她在挣扎中累得精疲力竭,她的身体在被窝里微微扭动着。他呢,在性欲冲动之下,变得非常粗暴,突然一下子把被窝掀开。于是她明白她再也没有力量抵抗了。出于羞耻心,她像鸵鸟那样用双手蒙住脸,停止了自卫。

农庄主人整夜待在她身边;第二天晚上又来了,以后每天晚上都来。

他们一块儿过了。

一天早上,他对她说:“我已经上教堂里公布结婚预告。我们下个月结婚。”

她没有回答。她能说什么呢?她也没有反抗。她又能做什么呢?

4

她嫁给了他。她感到自己掉在一个够不到边的深坑里,永远爬不出来;各种各样的不幸像巨大的岩石悬在她的头顶,时时刻刻都有可能落下来。她的丈夫,她总觉着他好像是一个遭到她偷窃的人,迟早总有一天他会发现。她还想到了她的孩子,她的整个不幸来自这个孩子,但是她在人世间的整个幸福也来自这个孩子。

她每年去看他两次,每次回来都变得更加忧郁。

然而她渐渐习惯以后,她的担心消失了,她的心也平静下来;她的生活过得比较有信心了,虽然在她心头还模模糊糊浮现着一点忧虑。

一年年过去了,孩子已经六岁。她现在几乎可以说是幸福的了,没想到农庄主人的心情突然变得忧郁起来。

两三年来,他好像有心事,有烦恼,有一种心病在逐渐加重。吃完饭他在饭桌上要逗留很久,他双手捧着脑袋,闷闷不乐,忍受着忧愁的煎熬。他的语言变得比以前急躁,有时候还很粗暴。他甚至看上去好像心里对他的妻子有了看法,有时候回答她的话很生硬,几乎带着怒气。

有一天女邻居的孩子来取鸡蛋,她正忙着,对这孩子有点儿粗暴,她的丈夫突然出现,恶狠狠地对她说:

“他要是你的孩子,你就不会这样待他了。”

她大吃一惊,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后来她心事重重地回到屋里,从前的那些忧虑又重新出现了。

吃晚饭时,农庄主人不跟她说话,也不看她;他看上去好像恨她,瞧不起她,好像终于知道了什么似的。

她惊慌失措,吃完饭以后不敢留下来单独跟他待在一起。她逃出去,一直朝教堂跑去。

天黑了;狭窄的中殿里非常暗,但是在寂静中,她听见圣坛附近有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原来是圣器室管理人在点圣体龛前的那盏过夜用的油灯。这一点抖动的灯光,淹没在拱顶下的黑暗中,对萝丝来说,却好像是最后的一线希望。她眼睛望着它,扑通跪了下来。

那盏小灯随着一阵链子声重新升到空中。紧接着在石板地上响起了木鞋均匀的跳动声和绳子在地面拖动的声。那口小钟把三钟的钟声送进逐渐变浓的暮霭里,当那个圣器室管理人要出去的时候,她追上了他。“本堂神父先生在家吗?”她问。

他回答:

“我想在家,他总是在三钟钟响的时候吃晚饭。”

于是她打着哆嗦,推开本堂神父住宅的栅栏门。

教士正在吃饭,他立刻请她坐下。

“嗯,嗯,我知道,您的丈夫已经跟我谈起过那件促使您到这儿来的事。”

可怜的女人差不多快昏过去了。神父接着又说:

“您想要什么,我的孩子?”

他一勺一勺迅速地喝着汤,一滴滴的汤水洒在道袍的圆鼓鼓的、满是污垢的肚子上。

萝丝不敢再说什么,也不敢提出要求或者请求。她立起来,神父对她说:

“勇敢点……”

她走了出去。

她回到农庄,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农庄主人在等她,那些干活儿的人在她离开的时候已经走了。于是她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倒,泪如雨下,呻吟着。

“你为什么生我的气?”

他骂骂咧咧地大声说:

“为的是我没有孩子,他妈的!一个人娶老婆,可不是为的让两个人到死就这样孤孤单单的。就是为的这个。一头母牛不下小牛,就一个铜板不值。一个女人不生孩子,也是一个铜板也不值。”

她哭着,结结巴巴地重复说:

“这不是我的错!这不是我的错!”

他的态度稍微温和了一点,他又说:

“我没有怪你,不过这总是件不愉快的事。”

5

从这一天起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生一个孩子,另外生一个孩子。她把她的这个愿望告诉了所有的人。

有一个女邻居教她一个法子:每天晚上让她的丈夫喝一杯放上一撮灰烬的水。农庄主人欣然同意,但是这个法子没有奏效。

他们俩想:“也许会有什么秘方吧。”他们到各处打听。有人告诉他们十法里以外住着一个牧羊人。瓦兰老板于是有一天套上他的轻便双轮马车,动身去向他求教。牧羊人交给他一个做过一些记号的大面包;这个面包里掺进了药草。他们应该在夜里同房前后各吃一小块。

面包吃光了也没有发生效果。

一位教师向他们透露了一些秘密,一些农村里不知道的,据他说是百试百灵的相爱的方法。但是也毫无用处。

本堂神父建议到费康去朝拜“圣血”(4)。萝丝跟着一大群人匍匐在修道院里,把她的心愿和从那些农民心里发出的粗俗的祷告混杂在一起。她恳求大家都在祈求的那一位保佑她再怀一次孕。结果白费力气。于是她想到这是对她头一次犯罪的惩罚,心里充满了痛苦。

她愁得人都瘦了。她的丈夫也衰老了,正像人们说的,“忧心忡忡”,随着希望的破灭,他渐渐憔悴了。

后来在他们中间发生了争吵。他骂她,打她,整天跟她吵闹;晚上在床上,他恨得呼呼喘气,把侮辱和下流话朝她脸上纷纷泼过去。

一天晚上,他再也想不出用什么新花样来折磨她,于是强迫她从床上起来,到门外去淋着雨等天亮。她不服从,他掐住她的脖子,开始用拳头捶她的脸。她什么也不说,也不动一动。在狂怒之下,他跳起来双膝抵在她的肚子上,咬紧牙齿,气得发疯,不住手地打她。她在绝望中进行反抗,猛的一下子把他推到墙上。她坐了起来,然后用嘶哑的、变了声的嗓门说:

“我生过一个孩子,我生过,我跟雅克生的;你认识那个雅克。他答应娶我的,后来他跑了。”

他大吃一惊,愣在那儿,跟她一样激动;他咕哝着说: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她哭起来了,眼泪哗哗直流,结结巴巴地说:“就因为这个缘故我不愿意嫁给你,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当时不能告诉你,你会使我和孩子都没有饭吃的。你没有孩子,你不懂,你不懂!”

他在逐渐增强的惊讶中,不知不觉地重复说:

“你有个孩子?你有个孩子?”

她一边抽搭一边说:“是你强迫我的。你也许没有忘吧?我根本不愿意嫁给你。”

于是他从床上起来,点着蜡烛,双手抄在背后,开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她倒在床上,一直在哭。他突然走到她面前停住。“这么说,你生不出孩子应该怪我了!”他说。她没有回答。

他又开始走动。后来又停住,问道:“你那个孩子几岁啦?”

她低声说:“快满六岁了。”

他又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叹着气说:“我怎么可以说呢!”

他一直站着没有动。

“好,你起来,”他说。

她困难地爬起来;等到她靠着墙立好以后,他突然笑起来,像以往在那些好日子里一样哈哈大笑。看见她惶惑不解,他才补充说:“好,咱们去把这个孩子接回来,既然咱们俩不能生。”

她是那样慌张,如果有力气的话,肯定会逃走的。但是农庄主人搓着双手,低声说:“我本来就想领一个,现在找到啦,可找到啦。我曾经向本堂神父要一个孤儿。”

接着他仍然笑着,吻了吻泪流满面、发了傻的妻子的双颊。他好像怕她听不见似的,高声说:“走,孩子他妈,去看看还有没有汤,我可以吃它一锅子。”

她穿上裙子。他们下楼,当她跪着把锅子下面的火重新点旺的时候,他乐乐呵呵,继续迈着大步在厨房里走来走去,一边还反复说:“说真的,我真高兴;不是嘴里说说,而是心里高兴,我真是太高兴了。”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一年三月二十六日的《政治与文学杂志》(又名《蓝色杂志》)。同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泰利埃公馆》。

(2) 埃居:法国古代钱币,种类很多,价值不一,一般一枚值五法郎。

(3) 狄安娜:罗马神话中的女神,掌管狩猎等。

(4) “圣血”:根据传说,在公元一世纪时,有一条神秘的小船,把盛有耶稣的血的盒子扔到岸上;后来“圣血”一直受到天主教信徒的顶礼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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